11.烟洞匠
过去在无定河流域，无论城乡山村，人们一律睡热炕住窑洞。窑洞分几种，用石头箍起的叫石窑；在土崖面上挖出来的叫土窑；在土窑口砌一个石面或砖面的叫接口窑。不管是哪种窑，热炕灶台一般都设在窑掌处，窑口部分留作活动空间，使整个窑洞清洁谐调冬暖夏凉。而要在窑掌处烧灶台盘热炕，就得在深处造出一个烟道来，特别是靠山崖挖出的土窑洞，烟道从窑洞深处直通上去，出口就可能是十几丈高处的半山崖。如何才能挖出一个又细又直又高的烟道是需要技术含量的，这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手艺——专为土窑洞造烟道的烟洞匠。
烟洞匠必须具备两种手艺供雇主选择。一种是半机械化的接杆戳洞技术，一种是全靠双手出力的拱洞技术。拱洞法好理解，就是一个人从炕墙里用双手举一个铁铲向上拱出一个比自己身体略粗的洞，边向上拱边修台阶供双脚攀登，一直拱出地面为止。木杠戳洞法是在炕上支一个翘板样的杠杆，伸进烟洞的一头绑着一个竖杆，竖杆顶绑一圈小竖刀；杠杆留在外面的这头有三个后生，他们每踏一次翘板，另一头竖杠顶端的竖刀就会向上猛戳一下，随着*土的跌落和不断接长竖杆，一个烟洞最终会从窑洞顶上的半山崖开出来。
烟洞匠的活儿说起来挺简单，干起来手艺高低大有差别。比如翘板戳烟洞，一要竖杆垂直，二要把竖杆转得均匀，这样烟洞才能光滑抽烟快。最重要的是向上戳时万一遇到草根树根，如何在下面掌握竖杆将根斩断。如果手艺太差斩不断树根重新采用人拱的方法扩大烟洞钻进去处理，这一番折腾窝工就太大了。再比如手工拱烟洞，手艺高的烟洞匠拱得又直又光滑，手艺低的烟洞匠垂直感差，拱得斜了或弯了，不但多枉费了工夫，还会影响抽烟的速度，给雇主今后的生活留下隐患。最为严重的是，个别笨烟洞匠偶然犯了浑，拱烟洞就会拱出危险，严重的甚至拱出人命……
无定河支流黑木头川一家烟洞匠有一胖一瘦俩兄弟做搭档。这样的搭档肯定是瘦匠人在洞里拱，胖匠人在下面倒土。因为瘦子拱的烟洞细，比胖子要省很多工。等遇到翘板戳烟洞时，再让胖子多出力。运气不好的是，这次瘦弟在上面拱到了一棵酸枣树根。拱到树根，说明离出口已经不远。瘦弟一高兴就大意了，马马虎虎砍树根时没有砍光滑，露出了一截儿成了隐患。瘦弟正准备一鼓作气拱下去，胖哥却在下面喊他下来吃饭。人饿时不能提吃，一说吃更饿。瘦弟手一软开始向下退，一不小心衣服挂在了酸枣根砍出的倒茬上，弄了个向上够不着向下不动了被悬吊起来。本来这样吊住也没什么大事，只要调整一下呼吸，鼓个劲将手脚撑开，细细的烟洞很容易找到支撑点。那时再腾出手来摘掉挂钩或干脆脱掉衣服就能脱身了。问题是瘦弟太年轻胆子小没经验，刚挂住就吓得大喊大叫起来。胖哥在下面不明白瘦弟出了什么事，踩个方凳就往上爬，忘了那是瘦弟拱下的细烟洞，没上多远就卡在里面不上不下了。
如果单单瘦弟被挂，那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可怕就可怕在胖哥卡了进来。胖哥把下面堵住，空气就不能流通，瘦弟在上面还能坚持，胖哥很快就缺氧昏迷了过去……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好几个版本。最悲惨的版本是哥俩都憋死在烟洞里。这个说法烟洞匠行里都不认可，黑木头川人也不承认，他们觉得人间没有等死的笨蛋。最励志的版本是瘦弟奋力拱开烟洞出口通了空气，设法从上面爬了出去，然后下山来救出了胖哥。这个说法整个无定河人都觉得不可信，一个动不了的人如何能加速拱出上面还能爬出去？最幽默的版本是瘦弟衣服太旧吃不住劲儿撕了个大口子让他“扑通”一声掉了下去，直接把胖哥砸出了烟洞……
黑木头川人愿意向外宣扬的是尚家烟洞匠。尚家烟洞匠值得宣扬的不是他们的技术有多么高，而是他们的人品。
无定河流域过去是个十分枯焦的地方，社会环境兵荒马乱，自然环境十年九旱，官府苛酷，匪盗猖獗，普通百姓过日子十分艰难，一般人家二三十年都添不了一眼新窑洞，烟洞匠一年到头很难揽到几次活儿。
幸运的是，尚家邻村的夏家这年一口气起了一线五眼新接口子窑。又因为尚夏两家沾亲带故，为了照顾亲戚，夏家就把五眼窑洞的烟洞工程给了尚家去做。
老尚烟洞匠带着十三岁的儿子去夏家拱烟洞，一来要培养儿子的技术，二来为感谢夏家的照顾，活儿干得又快又好。五眼窑的烟洞，十天头上就拱通了三眼窑的第四眼又拱到了一半。这样的速度夏家自然非常高兴，这一天在茶饭上的招待便比平时多了些荤腥加了点肉片儿。当年是个饿肚子年代，吞糠咽菜家常饭，草根树皮度春荒，烟洞匠这样的穷苦手艺人一年也难见油腥味。尚烟洞匠十三岁的娃娃哪里懂得节制食量？见了油腥就放开肚皮猛吞一顿。当日下午，匠人老子在洞里拱，匠人儿子在洞下向外倒土。正干得起劲，儿子肚子一阵猛疼，来不及向洞里的老子告假，猫着腰就往茅房跑。谁知在茅房往下一蹲肚疼得两袋烟工夫站不起来。烟洞里的老匠人吃了好饭菜浑身是劲，懵着头只顾向上拱，哪里知道自己拱下去的土没人清理已将三尺高的出口堵死。等到呼吸困难大脑缺氧急忙跳下来奋力自救时，土堆已经高得无法从里面推出去了……
匠人儿子在茅房上吐下泻一番折腾，刚能直起腰就往窑里跑。回来一看拱下的虚土已封了洞口，忙挣扎着往外清，清着清着就清出了匠人老子。忙一把拉出来摊在炕上拼命叫“大大”，他大大的一张脸却品得像衙门里的官老爷一般没有半点表情。伸手在胸口上摸摸，没有反应；揪一撮头发鼻子下试试，不见动静。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大的性命是死在了自己手里了矣！呜呼哀哉，可怜的苦命的烟洞匠大大啊！
一个娃娃要长成男子汉需要多长时间？有时需要一辈子，有时只需要几秒钟。正所谓老子不死儿不大，尚家儿子就在老子死去的这一刻，一瞬间由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他的那一声长长的“大大”喊出去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从此成了没大的孤儿了，他同时也意识到从此自己就成了尚烟洞匠了。尚家人老几辈穷的没能力学其它手艺，只比普通庄稼汉多了一个拱烟洞的本事，他得把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手艺接过来传下去，把尚家烟洞匠的牌子竖着，让周围的人多请自己拱烟洞，让老娘多有一口吃食，让弟妹少饿一顿肚子。而眼下最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大大死在夏家新窑里，这个事情一旦公开，首先夏家亲戚好心给大大照顾了工程，现在却要为大大抬棺打墓办丧葬。更为严重的是，夏家新新的五眼接口子窑，还没入住先死了人，以后人家住着能不瘆得慌？其次是黑木头川永远也不会有人敢请尚家拱烟洞了。十三岁的尚家娃娃抬起袖子擦干眼泪鼻涕，跳下炕一把拉过大大的尸首往后背一背，连跑带颠出了夏家村头往家里奔去……
夏家到尚家不是上坡而是下坡。小烟洞匠一路小跑下来到了村口的小河边，早已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喘气的工夫，心想大大虽然已是个死大大了，但进村时可不敢让人知道。当地讲究在外面暴死的人不容许进村里，万一被村里人看出来，可怜的大大死后连脚地圪崂都躺不上了。想到这里忙将大大放在河边，抱起来拍打半天身上的*土，脱下头上的羊肚子手巾把脸洗净。正要背起来进村，突然发现大大睁着双眼看他，吓得他扔了大大就跑。跑了几步猛然站住又往回跑，跑回来抱起老烟洞匠拼命喊“大大”！
尚老烟洞匠到底是被儿子背着一路小跑颠活的还是拍打*土敲活的，黑木头川人并没有深入研究，反正那时的老百姓都不知道什么叫人工呼吸。他们宁肯相信，是尚小烟洞匠一心为夏家着想不让夏家的新窑变成凶宅不讹夏家抬棺打墓掏丧葬费的行为感动了神灵，阎王让小*把他大大放回来的……
作者简介李治山，陕西横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电力文学艺术协会副主席。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逾今余万字。多部（篇）作品获省部级以上奖项，部分作品被国内多种选刊转载或选载，多篇作品被选为中学生高考范文。出版中篇小说集《梅花崖》，散文集《草花如莲》，报告文学集《电河飞虹》，长篇小说《农村兵》、《七十二匠》等。
李治山